发布时间:2020-06-28 浏览:325
父亲爱看书。
奶奶告诉我:“这是你们赵家门的‘老病’!你爷爷就爱看书,我坐月子,他一边给你爸爸洗尿布,一边还歪着脖子看书。书放在哪儿呀?就放炕沿儿上!到你爸爸这儿还爱翻字典,有空儿就抱个厚本子翻哪翻。”奶奶还说:“你们一落草儿,你爸爸就查字典,给你们起名字。这么说来,你们哥儿七个也算是从书上‘蹦’下来的。”
祖父字眼儿深,村上人都喊他“穷秀才”。他尤对周易衷爱,有较深的研究,也有一定的悟性。他会批“八”字,不但给家里人批,还给老街坊批。十里八村的人口添丁、婚姻嫁娶,全得请他。我爷爷从来不向对方要一文钱,不管对方是贫穷还是富有。
后来,为养家糊口,祖父在本家兄弟赵小苗城里开的铁铺学会了一身铁匠活儿。他手艺学成,除了带回一套打铁工具,还带回了一大箱子书。从此,他在家里开了一个铁匠铺。铁匠铺坐落在翠微山西坡的山腰,那里树密、草繁、花盛,用祖父的话说,是个有风水的地方。
铁匠铺的院墙都用白灰刷得雪白,掩映在树围里,格外显眼。大概因此缘故吧,京西一带的人称祖父开的铁匠铺为“大白墙铁匠铺。”其实,祖父是在言志:清清白白做人。
父亲年轻时,在西单“天源酱园”作学徒。因为识文断字,又身怀绝技:能用双手打算盘,哪一个也没有他算账算得既准又快,更主要的是父亲待人和气、谦和,出徒后,东家要他当“二掌柜”。可说出大天来,他也不干。原因很简单:父亲怕一辈子被拴在“闹市”,没闲空儿看书。
父亲跑回“大白墙铁匠铺”,给祖父当上了“小徒弟”。他学习铁匠技术刻苦,不怕流汗、不怕热铁块掉在脚面、不怕飞溅的铁星子钻进肉皮。
活儿一完,爷俩儿各自挑选自个儿喜爱的书,专心地看,成了“书里人儿”。祖父端坐树下,一手擎卷,一手当扇。父亲立于一旁,一手托着书,一手扯起围裙呼风。
“赵家大白墙铁匠铺”做人以“诚信为本”、打制各种铁活视“质量为生命”。廉价和优质的家具、农具远近闻名,使得千家万户受益。不仅如此,就连“驼铃古道”的大马车铺,养骆驼户的铁活,北辛安的木匠铺的斧、锯、锤、凿,“一溜边山府”守墓户的刀、枪、剑、戟,石府村的石匠们使用的手锤、錾子制作、夹钢等,也全都出自“赵家大白墙铁匠铺”。
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祖父去世了。临终时,他已不能说话,颤抖的手定定地指向装满书的大木箱子。父亲明白了老人的意思:“您放心吧,咱们赵家以后不管多穷,也不能把书卖了换饭吃。”祖父这才闭上眼睛。
到了我们这一辈儿——七兄弟,乡亲们管我们叫“赵家将”。虽说没有“杨家将”的“武运长久”,但都继承了父亲爱看书的嗜好。我排行老六。大哥参加工作早,成家也早,我只知道他离不开书;二哥不到二十岁就跑到武汉建长江大桥去了,听说,他工余时间以书为伴。三哥、四哥、五哥、我、七弟,我们哥五个一个比一个大两岁,住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西屋里。反正就是炕大,进门就上炕。我们之间调侃问:“你是那儿的?”答:“抗大的!”睡觉前,我们各自抱着书看,也时常互相交换着看,《西游记》就是五哥放下,我拿起来看入迷的。
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三哥。因为家里穷,三九天,屋子里很少生火炉子。一次,把我冻醒。一睁眼,看到一个背影,正是三哥。他在十五瓦的小电灯泡下看书。一条腿旁边是个小凳子,上面放着个脸盆。在他的额头上,系着条毛巾——他是用冷水沾湿了毛巾驱赶困意。
三哥高中毕业后,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军事学院。自此,他从每月六元的津贴费里节省出一部分,给我买书。这些书,大部分是名家的散文集。我读起它们来,则像“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”。
这些书籍滋养着我:中学时代,我的作文从这班念到那班;我进工厂当上工人,使我成为了钢城文学青年圈公认的“散文大家”。
再说我父亲到了晚年,赶上了百花齐放的春天。
他老人家看书的嗜好有增无减。我下班回到家,有时候看到父亲一只手半握拳绻成筒状,将一只眼睛放在虎口处,另一只眼睛闭上,低头在书上移动。父亲老了,眼睛花了,但他舍不得给自己花钱买老花镜。父亲一生节俭,他说挣来的每一分钱全都是沾着血和汗!他对自己抠,是为了让我们全家生活宽松。我们作晚辈的只要一说买笔买本买书,父亲掏钱从来没有一丝犹豫过。我说:“爸爸,我给您买副老花镜吧。”我等了一阵子他的回话,他终于头不抬地说话了:“你买个放大镜吧。花镜我可不要!忒贵!”置了放大镜,父亲便把它装在兜里。一有空儿,就掏出来,头低得极低,眯起眼,放大镜贴在鼻梁上,在书页上挪动。他将近两米高的伟岸身子在桌子旁蜷成一个大圆。
父亲常让我们以方志敏为榜样:“敌人抓住他,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搜着,感到奇怪,问,你那么大的官,怎么连一个铜板也没有?”方志敏只是鄙视地一笑。父亲会背方志敏的《清贫》,常挂在嘴边的是:清贫的生活正是我们战胜敌人的地方。这,是祖父“大白墙”的遗风在他身上的光环闪烁吧?
父亲还佩服杨靖宇。一到冬季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,父亲会自言自语道:“抗日的英雄就数杨靖宇艰苦啊!”人家全都说,父亲偏爱老七,可是,我觉得父亲偏爱的是我,因为他进城总带上我。每次路过中南海他都会对我说:“那些英雄要是还活着,该有多好!孩子,咱可不能忘了他们!”
父亲不但论今,而且还谈古。他时常批三国,对周瑜、曹操都喜欢,说历史上的周瑜胸怀十分宽阔,说曹操是个大英雄,父亲对小霸王孙策的死十分惋惜:“可惜盖世英雄惨死在小人手里!”由此,我知道了父亲一生为什么特别痛恨小人。
父亲最佩服的人就是毛主席,“没有毛主席,就没有咱们一家子的幸福生活!吃水不忘挖井人!咱们要世世代代感谢毛主席!”这,也是父亲常挂嘴边教育我们的话。
父亲给了我生命,也给了我“还魂术”。记得,在我五年级的时候,我四哥拿回一本《七侠五义》,我看入了迷。白玉堂误入铜网阵而亡,令我大哭不止。哥哥们谁劝也不成。我妈让我吃饭,我也不去,不住地叹息道:“这孩子的魂儿让书勾了去!”我爸爸过来了,伸手抽了我一大耳刮子!撂下一句话:“你别看三国掉眼泪——替古人担忧!麻利儿吃饭去!”是父亲把我从铜网阵里解救了出来。我至今都感谢他的“一耳刮子”,因为我太爱入书里去,一旦落泪的时候,父亲扇我的疼便“发作”,我就能够自拔出来了。
父亲有时候看书,把放大镜往书上一扣,愤愤地拍着桌子说道:“净是闲篇儿!”有一回,他拍着我的肩头:“小六子,日后你要是写书,一别胡编乱造不着边儿;二别兜圈子!看了半本,还叫人不知写的什么!”
父亲去世了。入殓的时候,母亲紧闭着嘴唇,把《易经》和《红楼梦》等四大名著,或垫在棺材里的枕头下、或放在他的右侧,又回屋打梳妆台里取出放大镜,轻轻放在他的头边,又拿了起来,掰开他的手指,放在上面,拢上指头,让他握紧……